薯藤叶青葱弥漫茎蔓葡蔔时，是一件多么美好又令人充满向往的事。丰城的秀市，土壤富硒，山多地多红薯多。奶奶是路下村人，听她讲过去故事，一天两顿饭，晚餐多半用红薯替。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我们，红薯是零食，上学书包里奶奶会塞熟薯。即便打猪菜，母亲依然不马虎，她说干净是人一辈子最好的风水，所以我去割薯藤叶喂猪同样不可马虎，太嫩的不能割，没长全，做事要留有余地；太老的下锅切碎点，总之提回来要清清爽爽。当然，这不妨碍少女心生长，挑了修长的几茎，折折撕撕，耳朵上颈勃上一挂，便有了绿耳环与翡翠项链，装饰着山里女孩的梦。秋冬之交薯藤叶老去，土地又蕴藏着秘密，刨出来的红薯结沙的粉，不结沙的甜。蒸的软，烤的香，舌尖氤氲着香气。乡亲们红薯一畦一畦的种，吃不完，要么挖地窖藏或晃悠悠吊在楼板下，要么井水旁排一路洗净，碾米房机刮虑渣沉淀，粉块雪白雪白，滑如玉，白如雪，在十月的太阳底下，一坛箕一坛箕架上晒着，日子便明晃晃地动人。有了红薯粉，希冀就蠢蠢欲动起来，伴随着少年味蕾，只恨节气太少。一到节令，母亲将五花肉剁碎，加上酱油，盐少许，薯粉用凉开水揉，两下里搅和成糊状。烧滚了水，用猪油走一圈避免粘锅，水份调和亦有讲究，既不能太稀软又不能太干燥，最好是能挂匀铺开，一勺一勺贴锅边，半勺在水里，半勺在外面，未几，水沸腾，哧溜一声全下去了，再来一轮。起锅了，口感柔滑，咬得又有筋道。记忆中，简直是“无滑肉不上席”，而且每次都意犹未尽。告别了瓜菜代，红薯生命在滑肉里变得更柔软圆润，日子都轻盈起来。说是菜，一碗下去，胃也跟着充实了；说是饭，它又不需要夹菜，是妥妥的合二为一。倘如鸡杂作馅，滚进鸡汤，味道就更鲜了。要是接客，主人总是作为最后一道压轴菜端上来，这是功底考验的，汤是汤，滑肉是滑肉，二者分明的，算手艺到了家。若是弄成面目模糊的羹状，主人自己都觉得尴尬。至于粉与肉多少之分，就更显出待客之道了。端起滑肉，实实在在的就端起一碗人间烟火，端起岁月沧桑。而今奶奶早就不在，母亲也上了年纪，眼睛不方便，滑肉里总有那么厚厚的几片，外面柔是柔，内里粉白，夹生得很。我扭过头说“好吃，好吃”，心里却叹息流光容易把人拋，哪有绵远不变的滋味？母亲逐日老去，病痛的折磨生活的琐碎，让她有心无力，所以每每看到这道菜，欣喜之余又总是怀念，滑肉，到底浸透着细水长流的安宁啊！“我有旨蓄，亦以御冬。”过年，应该是热闹中寻求逸静，沉淀自己的最好时光，一如土地的秋收冬藏。太素了不合时令，醇酒膏腴又添油腻。不妨慢下来，从关心自己的胃开始，胃的想念就是心的想念：剁肉，揉粉，来一锅荤素绝配的滑肉。开初可以唏唏豁豁地搅，终究还是要从容淡定，放下锅，沸腾之后勺起来，润心泽胃，胜过美酒华筵觥筹交错。它不像河西人做笼仓米粉肉层层叠叠的蒸，一桌一桌摆开去，那般粗犷豪气盛大的场面。你说小日子也罢，滑肉就是一种私房菜。既便有人用笼仓蒸，可是一屉一屉下来，切成干巴巴的菱块状，总觉得少了韵味。蕴清汤之鲜，得柔荑之软，藏肉之筋道，这般水滚的滑肉，讲究水份，讲究火候，又不拘泥形迹，才是随性自在的生活。这才是地地道道的秀才埠味道。你看清明的笋包子，夏天的仙草豆腐，冬天的滑肉，纯正的牛杂汤……民以食为天，秀才埠偏安一隅，山林为生，秀水蜿蜒曲折，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捣腾美食，形成早酒一条街。连南昌人也一早过来品尝美食，然后驱车含秀湖休闲，轻舟钓竿，“湖上往来人，但爱鲈鱼美。”滑肉不过其一也。若是心血来潮，滑肉可以换馅，有加香菇丝的，有加荸荠块的，有用牛肉的，腊肉的。总之，无冻绥之患，无病痛之忧，你尽可以呈现你的创意。某一日下课归来，计划好了做滑肉，结果发现薯粉不够了，于是将葛粉补充，最后口感远胜于薯粉滑肉。唯一遗憾的是，野葛粉来之不易，比之记忆里最初单纯聊以温饱的薯粉丸子，我想滑肉已经是奢侈养生美食。做“滑肉”有三个关键词：“静、净、清”。苏东坡贬*州时写过《猪肉颂》：净洗锅，少著水，柴头罨烟焰不起，待他自熟莫催他，火候足时他自美……”东坡肉讲究文火，慢字下功夫方出味道；同样滑肉急不得，下锅汤要清，揉拌的过程手要干净。素常不讲究的人做得来，人们心里想平时都那样，吃得都不落味。揉时用心，静下来想想，若是一双兰花指小巧地搓揉，本身就是场景美、细节美的画面。可三两知己，可三口之家，可独揉独氽。放下世间纷扰，揉出一方宁馨，揉出日子温情。人生多少轰轰轰烈烈，终究一饮一啄之间，了然无碍。滑肉的“清”是指水沸过后，放料下锅，切忌拖泥带水。很多人最后总是舍不得碗底粉，结果丢进去，浑浑沌沌成为败笔，像晚节不保的君子，人生总有舍才有得。能端出一碗味道极至的滑肉来，那人内心一定是自己的王者，淡泊笃定，风雨不惊。前些日子，听说桥东镇上开了一家早酒店，也有滑肉。特意和同事去品尝，等了许久，可是怎么都吃不出记忆中的秀才埠味道来，或许一个地方久了，胃也有了印迹。滑肉，像极舌尖上的秀才埠，拥着美丽的含秀湖，波澜不惊，与世无争；守着秀水河上的老桥，踩着慢悠悠时光，白云苍驹，总有念想。
秀市早酒，不一样的烟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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