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朱建中
丰城孙渡人，现居惠州
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，母亲在电话里头催我回丰城老家过一个小年，说我好多年过春节回来得晚，出门又出得早，没有安安静静、妥妥当当过个小年。
怕母亲太挂念，于是我在电话里头答应了母亲。第二天，我就向公司请了半个月的长假，然后打电话告诉母亲启程的日子，电话那头，母亲听后非常开心。
当我到家的时候，已临近中午，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，有点冷，整个村庄都被笼罩在雾蒙蒙的烟雨之中。母亲正在厨房里做我喜欢吃的猪肉红薯粉（丰城话，叫山粉米古），我叫一声:“姆妈”，母亲听见后，立马从厨房里走了出来，两只手还沾满了灰白色的红薯粉。她脸上挂满了微笑，高兴地叫了一声:“小儿回来啦，饿坏了吧？你稍等一下，红薯片马上熟！”
我放下行李，到厨房里帮母亲拉风箱生火。母亲说:“你坐了一晚上的车也辛苦，不碍事，我自己来。”我应道:“没事，就想跟您聊聊天。”于是母亲跟我唠嗑家里的事，村里的事。
当聊到阿宝疯了的时候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十分惊诧。阿宝是我的学弟，一幕幕往事浮显在我的眼前，如同放映机放电影一般。
阿宝比我低一届初中毕业，后来因为我十二分之差与重点高中失之交臂，就去了桥东镇读普通高中，阿宝第二年却以五百二十多分的优异成绩考取了赣州农专。
阿宝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，父亲教书，母亲是丰城焦炭厂的工人，上面还有三个姐姐。家境殷实，长相俊朗，而且他还一手好毛笔字，文笔也不错，在当时可以说是前途一片光明。他母亲喜欢我和他交往，因为那时候我也是全村在校的唯一高中生，而且无不良嗜好。
一到假期，我常会到阿宝家里借课外书看，他家书多。我记得借读过拜伦的《唐璜》，普希金的《普希金诗集》，鲁迅的《呐喊》、《朝花夕拾》，杂志《辽宁青年》、《山海经》，报刊《初中生数学辅导》，作文本《中学生优秀作文精选》等，还有很多记不得了，其中《辽宁青年》、《初中生数学辅导》、《中学生优秀作文精选》，是我特别喜爱阅读的书刊。闲暇时，我们常常在一起打打羽毛球，吹吹口琴，下下象棋，关系相当不错。
一个秋天的上午，我帮母亲忙完田里的农活，换好衣服，然后跑到阿宝家里去玩。不见阿宝，只看见阿宝母亲，我就叫了声:“婶娘，阿宝在家吗？”阿宝母亲应道：“他还没起床！”
我看一看钟表，都十点多了。阿宝母亲于是转身到房间里把他叫起床，有些生气地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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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还不起床，人家建中都到咱们家来了。”
没过多久，阿宝从房间里走了出来，睁着惺忪的眼，嘻嘻地笑着跟我打招呼：“你怎起得这么早？”“这还早啦，你看一下，现在几点来了？”我应道，“你真享福！”
“今天天气好，我们去打羽毛球吗？”我提了个建议。“行！”阿宝爽快地答应下来。
当我们拿着球拍和羽毛球，挑了一个比较宽阔又背风的地方时，我忍不住跟阿宝说:“阿宝，我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阿宝看见我吞吞吐吐，没好气的应道：“你怎么也开始磨磨叽叽啦？有什么不当讲的。”
“阿宝，你都读初中了，怎还跟你老妈在一起睡？”我终于鼓足了勇气，“我五六岁时就开始一个人独自睡了。”
“那是我妈叫我跟她一起睡，晚上怕我一个人不敢睡。”阿宝好象有点无奈，又轻描淡写地说。
“这样对你以后不好。”我直截了当地说，“你也是读书人，怎不懂得这个道理！”
阿宝母亲特别溺爱阿宝，放在手心里怕掉了，含在口里又担心化了，而且每次听到阿宝的母亲叫阿宝的名字时都象叫心肝宝贝一般。后来，我发现阿宝有一点点娘娘味，性格也十分柔弱，没有男孩子那种活泼和野性。虽然我自己也不象别的童伴那么野，但内心比较自强和自信，而且很少怨天尤人。母亲虽然偏爱我，因为我在家中排行最小，但也从不溺爱我，如果看见我不上进，她会毫不客气地批评我，鞭策我。
自从我离开学校以后，因为生计，就到很远的浙江谋生去了。以前没有手机，每年都匆匆忙忙回家，又急急忙忙出门，跟阿宝联系渐渐就少了，关系慢慢变得有些生疏。后来零零星星听说他工作失意，恋爱失败，也是母亲从别人口中听说的，又零星地讲给我听，因为母亲知道我和他关系不一般。
有一年临近春节，我回到家，行李还没放下，背对着大门口，脸向着厨房，突然听见一个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，“建中，你回来啦！”我一转过身，只见一位中等身材，全身邋遢，头发脏乱且长，胡子拉碴，脸色土*，目光呆滞，脚下穿着一双烂解放鞋的好似中年的男子站在那里。
我脑子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，不知是谁。他低沉地说:“我是阿宝啊！”他不讲还好，一讲出来让我感到十分震颤，如一股电流击打了我一下。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这就是昔日的俊才？这就是我当年的好友？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？
我赶紧叫他坐下来，并倒了一杯茶给他喝，微笑地问他：“你怎么知道我回来啦？”阿宝轻声地应道：“我在村口就看见你回来了。”
这一句话让我感动，觉得他还没忘了我这位昔日的好友。这时候，母亲把我拉进厨房，说有点事跟我讲，然后悄悄地告诉我最好少搭理他，担心他走习惯了会常来，因为孙儿孙女（我的儿女）还小，怕不安全。我轻声地跟母亲说:“他人不还好吗？难道思维不清晰吗？”母亲说:“他有时正常，有时会发作！”“哦！”当我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，却不见阿宝的身影。
当我追出大门时，邻居说阿宝回家啦。邻居也好心提醒我别跟他来往，说他精神有问题。我后悔当时没跟他多沟通，听听他的心里话，了解他最近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，但母亲的话又在耳畔回响，让我矛盾和纠结。
想不到这是我跟阿宝这么多年难得的一次见面，如此匆匆忙忙，本想了解一下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故，经历过哪些磨难和挫折，想听听他自己亲口怎么说。可直到现在，一直没有机会，每每想起，都有一种悔意。
再后来，我从村里人口中得知，他父母不给他钱用，他就放火烧房子等等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，又听说，他父母忽悠他，帮他找好了工作，实际医院里面去。
一晃几年又过去了，一想起阿宝的不幸，我便会自问，造成阿宝不幸的主要原因到底是什么？根据我自小对他家的了解，以及这些年听母亲和村里人的描述，我觉得虽然成人后的挫折和打击对他的发病起到了主要的作用，但小时候家里对他的溺爱也不可忽视。
人在小时候，好比一棵幼苗，不给它适当的风吹日晒，长大了，怎么又能抗击人生路上的风霜雨雪？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经历一些磨难和不幸呢，唯有坚强和自信，勇于担当，才是正道。
我的学弟，不知现在过的怎么样——但愿他有他不知痛苦的快乐，没有平常人的烦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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